10. 同行(二)

冬山如眠,一连几日絮雪终停。
 




松林深处一缀冰枝头,蹿出一只蓬毛鼠。松枝弯折,堆雪簌簌落下,“滋”一声响,雪粉跌在还未燃尽的柴堆上,蒸起一股白烟。
 




宝玉山山脚,湘江河畔。光粼粼漾在水面,反射在黑色铭文服衣摆上,随着他步伐流动。
 




墨轩身负长剑,面色肃冷。腰间别着的一簇铃兰花铃,随着步伐晃动,却哑然无声。
 




他一手执着莹白色的铃环,微一动,脆铃浮于空中,伶仃作响。
 




顺着脆铃瞧去,一袭红衣大氅的季婉仪,莹白的颊面浮着几撇灰,像是刚从地窖里捞出来的葡萄酒瓶——蓬着灰。发丝银白,如一泊月辉垂流而下。
 




朱唇一张一合,划出一对明亮的小虎牙,她粗鲁地跺着步子打在石桥上。
 




“墨轩,你给我解开!”
 




季婉仪怒目而视,视线锥在那高束如黑绸般光洁的后脑勺。
 




若眼神能作机枪,墨轩那束得光洁的后脑勺,怕是早被她扫射成蜂窝煤。
 




“解开。”墨轩应声止步回头,看向身后像鼓气炸刺小河豚的季婉仪,目色一冷,“好,让季姑娘再跑一次?”
 




这话一落,季婉仪顿时蔫了气儿,便成了失足跌入水中的猫儿,一把被人拎着后颈儿皮提撸起来,眼对眼滴溜瞧着。
 




跟着她那本因生气张牙舞爪的脸,此刻却羞赧得如红焖大虾。
 




墨轩眼风自她面上一扫,心道:倒还是知羞。他却也不说什么,调身迈步向前,手中铃环一拽,掀起一串伶仃声响。
 




拉得季婉仪踉跄一步,险些将身子从红色大氅里摔出去,稳住身子,反口欲骂。
 




“可不见得,次次运气都好。”
 




墨轩的话,轻飘飘地顺着风送进耳门,将季婉仪衔在齿间的话又顺回腹间。
 




一时间,季婉仪跟个鹌鹑似地将头埋得低低的,搓着步子向前跟了去。石桥上只剩下“飒飒”错落的脚步声。
 




一日前,
 




宝玉山北面的松林里,一袭红袍大氅的季婉仪牵着马儿,悠闲于林间穿梭。
 




走几步,便驻足在松木下。银光微闪,鳞皮翻翘的树身上便显出一小小凹陷白叉。匕首是之前防身那柄,自打遇险后便随身带着。
 




她手一抬,将露出一角的灵火符,自衣襟内塞了塞。一拽缰绳,马儿便弹了弹绒耳,迈着蹄子“嗒嗒”跟了上来。
 




季婉仪不知为何,醒来不在软柔的榻间,而在松林里。并且同「俊俏小心眼面瘫」在一起,最最最不可思议的,还……是躺他怀里。
 




这是个什么章程。姐姐我一世英名,怎可乱付,饶是你生得俊也不行。
 




她这般想着嵌着兽绒的短靴深一步,浅一步地踏在蓬松软绵的雪里,跟思绪从脑中走过一般,拓印出一排足迹。
 




一只手掐着刀柄晃着,嘴却嘟囔着:“昨日同楚长枫回了季府,他去送衣服,我也去送衣服,然后走进他房里,然后……”
 




她双目一瞪,环手护在胸间。
 




足下“咔嚓,咔嚓”一阵响动。积雪盖住的枯枝,被靴底碾了个稀碎,揿出一道辨不出形儿的冰坑。
 




“呸,臭流氓,大渣男。平日里左一个师姐,右一个师姐,竟……”
 




她齿间咯咯作响,脚一抬,狠将身前端正姿势的树身一踹。
 




“哎哟”一声呼痛,又蜷下身来,缩住一团。
 




翠墨色的松盖颤动,宿在鸦枝上的雪,一抷抷往下坠。
 




后脖颈根儿袭来的一阵儿冰凉,激得她弹跳而起。汗毛登时起立站军姿,忙又佝着身子,一个劲儿地薅着背心儿里的冰碴儿。
 




半个时辰前,
 




裹在红袍斗篷里的银发少女,指尖微微一动。跟着那手一抬,轻车熟路地寻着眼,揉了一记,缓缓打开。
 




光透过眼窗,刺了进来,似是觉得被什么扎了眼,又忙阖上。再次睁开时,人却是痴痴地看着忘了动作。
 




薄薄的光透过冰凌碎在他颊面,如坠星陨落。垂下的睫羽,在眼下扑出一小段浅浅的影儿。光在那睫稍上,顺着毛尖轻跳着,跟着一寸寸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