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029(第2页)

 可他又哪里知道,乔琰还真算是有理由地找张让闲聊的。


 张常侍再怎么一想到是因为乔琰的性别问题让他压下了那圣旨,感觉浑身不自在,在她问及洛阳京中乔玄的病情的时候,也只能好好回答这个问题。


 谁让来此的人里也只有他跟着刘宏往乔玄的府邸走了一趟。


 在听闻天子亲临,乔玄病笃,还说出了那句“请葬于边关,必以魂灵为大汉祈福”的时候,乔琰心中多有触动,更为这个于晚年丧子的老人而心生不忍。


 只可惜乔玄这大汉忠良,遇上的却是这积重难返的东汉末年。


 张让眼见乔琰整顿了心情后说道:“我尚有职责在此,即便是祖父知晓想来也不会怪责于我,祖父有身守边关之志,我又何尝没有报国之愿。多谢常侍告知祖父之言。”


 张让松了一口气。


 他昨日已经着人送出了一封信,连带着皇甫嵩和卢植在此地得胜的军报一道送了出去,想来抵达京师之后自然能有分晓。


 现在只要他不被胁迫拿出那圣旨念出,自然万事皆好,也无怪从淳于琼的角度看来,乔琰和张让的交谈是这样一个氛围。


 张让并不知道,乔琰是让人盯着淳于琼的营帐,卡在他出营的时候才找上的张让,他知道的只是——


 如乔琰这样的人,就算因为大汉的限制或许当不成那个乐平乡侯,却也必然不会是个等闲之辈。


 既然她并不像是皇甫嵩一样非要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或许打点好关系不算是个坏事。


 他心中有了这样的盘算,也便不吝啬于在随后见到乔琰的时候,也与这位女公子打个招呼。


 落在淳于琼的眼中便成了这两人已经在暗中达成了协议的样子。


 这好像也不难说通。


 张让在扣押圣旨后并未去刻意接触皇甫嵩,却接触了乔琰,难保不是提前与她提及汉帝有意授予她列侯之位的消息。


 这阉宦若是从中斡旋,将这女流之辈的侯位落成,岂不正是让乔琰亏欠了他一个天大的人情。


 而届时要如何偿还,便完全是由张让来定的事情了。


 淳于琼怎么想都觉得这不是什么好征兆。


 不过张让可以送信回去,他也可以!


 更别说他作为此番出行的护送之人,还带着不少兵卒在,就算是送信也跑得不慢。


 淳于琼的文墨功夫不太好,但作为一个数得上名号的校尉,写个信总

是无妨的。


 最后这封送到袁隗手里的信上,便是格外言简意赅的几个字。


 【见乔氏女乔琰与张让密议。】


 他写的是个“客观事实”,要如何处理,到底是抢先于张让助力于爵位的落成,还是干脆出手打压,那是袁公需要决断的事情。


 淳于琼送出了这封信,方才觉得自己的心情安定了不少。


 此后再看到那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他也没了那种大觉不妙的心情。


 党锢之祸解除,朝廷必然正是重新启用党人的时候。


 司徒以汝南袁氏为后盾,话语权必然大有提升,要做出些事情岂不是手到擒来之事?


 总归是不能让那阉党一方增添出什么助力来的。


 但飞马送信再如何昼夜不息,要将消息从冀州送到洛阳总还是要点时间的,淳于琼还未等到京中消息的时候,便先看见这大军驻扎的营地之中来了个重量级的人物。


 ——一个他绝没想到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的人物。


 高密郑玄。


 党锢之祸波及郑玄十三年,令其困居于高密,不可离开寸步,这些年来一直居于洛阳的淳于琼自然无从得见这位高士。


 但能在这样的阵仗下抵达,随行数车经文,更能得到卢植倒履相迎的,除了郑玄也没有第二个人了。


 而郑玄甫一抵达,他便见到乔琰迎了上去,口称“兖州乔琰与郑公告罪。”


 这无疑是宣告了郑玄的身份。


 郑玄也正是她此前与皇甫嵩商议后,着人去请来的。


 不过他能亲自前来还是超出了她的预料,因为在她写给郑玄的信中其实写的是——


 如若郑公不能亲自前来,派出一得力弟子也可。


 这也已经足够让她开展自己的行动了。


 但郑玄亲自抵达冀州,却无疑是让她更有把握。


 这峨冠博带的长者一听她这请罪之言,脸上并未露出任何不悦之色,“你在让人送来的信里,已将借我之名的来龙去脉都说得明白了,我又如何会在此事上怪责于你。”


 见乔琰起身,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这自言是他弟子的女童,观其神骨清秀,目光中正,也不由多了些欣赏之意,复又说道:


 “为父母报仇,乃为子女者尽孝之当然,你行事又非将黄巾一并打作了逆党乱臣,而是在长社于两位将军手中保全愚民性命,如今为更多人之生死而书信求助,我纵已多年不在外走动,又如何能不亲来一趟。”


 乔琰忙回了句“郑公高义。”却见这长者摆了摆手,“你先不必给我戴高帽,我还有几个问题想问你,若这回答不能令我满意,我就算人来了也未必会真如你所愿。”


 他话是这样说,但就算是淳于琼这个最不理解乔琰为何会将郑玄请来的人,都不难听出在他的话中,比起威慑,显然还是闲谈的意思更重些,也明摆着在话语里有些对小辈的纵容。


 “郑公但问无妨。”


 郑玄一边朝着营寨中走去,一边问道:“你以何觉得,我有此本事能对张角的太平道学说造成毁伤?”


 太平道专攻黄老之学,郑玄则在儒学深耕,算起来两方也全无交集,至多也不过是在谶纬之说上有些擦边而已。


 这跟郑玄此前经历过的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的言辩并不太一样。


 倘若乔琰说是因为他的名声而对他寄予希望,那么他当即转身就走,绝不停留。


 但显然,乔琰对这个问题并非没有过考虑,她不疾不徐地回道:“在兖州我曾对太平清领书有些研究,不过希望在场诸位莫要因为我看了这禁书而送我往牢狱一行。”


 皇甫嵩当即就笑了出来,“这就得让子干好好约束他的部从了,事急从权总是没错的。”


 乔琰对着卢植拱了拱手,继续解释道:“太平清领书与张角的太平经密不可分,其中多有假托星宿,伪借神灵之说。”


 她说这话的时候坦荡得活像是她从未与梁仲宁说什么“氐、房诸星明亮,分野兖、豫之地”一般,瞧着郑玄的脸色中似乎对她的用意有了几分了解,这才又说了下去,


 “所以我倒不是请郑公以经学来驳斥张角的,您长期行教化之事,自然知道于各州黔首来说,周礼也好,左传也罢,都不是他们能听得懂的东西,但有一个东西或许是可说得明白的。”


 “我听闻您术算之才绝顶高明,早年间师从扶风大儒,曾与他一道推演浑天之学,马季长已然仙去,能以浑天星宿之说击破太平清领书之中虚言的,唯有郑公一人而已。”


 郑玄一指卢植笑道:“卢子干与我乃是同门,何不寻他就行。”


 乔琰毫不在意发挥一下自己的年龄优势,露出了个有些可爱的表情,“若论行军布阵,您不如卢公,若论周天经算,卢公不如您。既要破这世间难得厚重的盾壁,自然要有至为锐利之矛,您说是不是?”


 这一比较两个人都不得罪,反正她还小,就算说得太直接也总不至于被怪罪。


 卢植和郑玄两人对视了一眼,几乎同时笑了出来。


 这两人多年不见,此时名字从一小辈的口中被同时提及,也未尝没有忆古惜今之感。


 “好啊,”郑玄显然对乔琰的这个回答颇为满意,又继续问道:“你说的这个理由诚然不错,但要知道太平道之根基正在治太平均,以太平为天道,言及小内之钱财,本非独以给一人,你又要如何去驳斥此事。”


 乔琰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朝着郑玄问道:“在张角之前,钱财也非均输,但可曾有如他一般能一朝号令数州三十万人之人?”


 郑玄道:“并无。”


 “不患寡而患不均之说,固然早有所言,但纯然公平,反难免令惰怠之人从中牟利,琰倒是觉得此不是根本问题。”


 见郑玄脸上露出了几分深思之色,乔琰稍停顿了片刻方才继续说道:“张角能让此等太平之说遍布四海,我仔细考究,发觉大抵不是因为公正财富田地,而是因为太平天道赋予了寿命。”


 “建宁四年、熹平二年、光和二年、光和五年,四场大疫,给了张角此人施恩传道的机会。”


 若非天时助长了人祸,张角绝无可能将太平道发展到此等地步。


 符水救治之说放在现代,大约就是平正温和的药物配合上了心理疗法,以宗教的方式表现出来,也成了张角拉拢起义众人最有利的手段。


 在当时的疫症包含了霍乱、肺炎、出血热等传染病的情况下,救治者甚众这件事着实要打一个问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