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2 章(第2页)
唐氏阿缨,早已不是那仁柔善感,任人揉捏的小女娘。
王璨之指甲陷进掌心,生生定住脚步,心中反复祈祷:父亲,只求那人不是你……
“我说,我说!”一声吓破了胆的颤声忽然响起,“我知道此事……”
卫觎冰棱一般的目光射过去。
开口的却竟是陆家七郎,随着他一语,他周围之人全都震惊躲避地后退三尺之远,在陆七郎周身形成了一片空地。
陆七郎如浑身抽去骨头似的跪倒在地,哭道:“求大司马放我家族其他人一条生路……”
卫觎雷霆震喝:“给我仔仔细细地说!”
“是……是我家四兄,他一贯妒忌顾三郎的才学,一次宴上,四兄偶然发现顾三郎望着卫、卫娘娘的目光失神,便存了心,回头细品顾三郎往常发表的诗赋,觉其中情思绵绵,仿佛有爱而不得之苦,更为起疑。他便与父亲商量——”
“逆子,住口!”
陆抗从他口中听到这番话亦是惊诧,脸色灰白地上前,揪住这冤家孽畜的衣领。
□□郎已面无人色地跌坐在地。
卫觎血灌瞳仁,抢过铁弓一箭直去,击碎陆抗头冠,箭簇入地半尺,尾翎犹颤,厉声道:“继续说!”
“是,我说,我说,求大司马别杀我父亲!”陆七郎膝行挡在披头散发的陆抗身前,舞动着双臂,形神惊惧到极点。“故我四兄派遣死士,暗夜潜入顾三郎书房翻查,果然找到了一封信,而后……而后便策划了那场事变。”
陆七郎扭头向父亲痛哭道:“那日父兄谈话时,小妹恰到廊庑上扑蝶,父亲疑心她听去了什么,没几日,小妹便不明不白地病死了……其实那日,除了小妹之外我也在门外,她什么也不知道,听见这件事的是我!可我怕……我怕……”
周遭十里除了他的哭声,寂静如坟。
陆氏为了与顾氏争夺江南第一世家的名望,铲除异己,竟用此等手段揭发顾三郎,又间接害死了卫娘娘。为免消息走漏,连自己的亲生骨肉也不放过。
门阀大族谁家都龌龊事,可任谁听到这事,细思之下都胆寒心惊。
卫觎忽然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兽头肩吞震颤不休。这便是衣冠士族!这便是名门风度!
他的笑声在陆七郎惊恐的哭声衬托下,格外瘆人,有如十殿阎罗之音。
与此同时,一队气势凌人的玄甲兵卫大开城门鱼贯而出,将陆氏的罪魁祸首一一擒拿。
至于这些人的下场,只会比已逝之人痛苦百倍。
“观白。”卫娘娘之死是压在卫觎心头多年的大石,簪缨怕他激动之下心智失常,忙去握紧他冰冷掌心。
卫觎收了笑,轻轻握她柔荑,而后神色凝沉地掀袍跪在卫崔嵬身前,重重磕一个头,沙哑道:“爹,儿子给阿姊报仇了。”
他一跪,身后文武尽低头。
顾细婵松开紧握的粉拳,杏眼含泪。
卫崔嵬老泪纵横,伸手抚上儿子的发顶:“好孩子、好孩子……阿父无用,阿婉在天之灵可得安息了,三郎亦可瞑目。以后,便皆是坦途,皆是坦途……”
卫觎起身,最后望一眼脚下那些失魂落魄的旧世族,拉过簪缨的手。
“簪缨,以后没有簪缨世族了。”
簪缨含着发红的双眼,微笑回头:“没关系,还有他们。”
二人身后。
近处站着徐寔、顾元礼、沈阶、严兰生,穿布衫的成临、陆瀚、崔岭、房璇右。
武有龙莽、林锐、谢榆、檀顺、海锋、孙无忌、王叡、尹真、马晁、乌龙与手。
有望成为新朝第一任女官的谢既漾、顾细婵。
沿石梯而下处还有杜防风、吕掌柜、越掌柜、檀依……
他们立身在高巍的阙楼上,姿态挺拔,意气迸发,压得那些洛阳士族头不敢抬。
他们景仰着比这城、这楼、这金乌耀日更巍巍瑰伟的他们的君主。
*
一间狭窄阴暗的柴房内,一个衣衫褴褛的身影委顿在墙角。
此人的上身和双脚上皆锁有铁链,许是被关得太久了,蓬头垢面,胡子拉茬,腿上的肌肉已经萎缩,就算现在放他出去,只怕他也难以行走。
而且这个人没有右臂。
吱呀一声,有人将门打开。李景焕麻木地眯着眼睛抬头,看见一道高挑的身影逆光走近。
“到时辰了,好上路吧。”
当初簪缨把李景焕交给龙莽看守,是担心日后图谋南朝有不虞之隙,留下他的命,留一招后手,之后也渐渐忘在脑后,这一年间从未问起。到如今天下大定,簪缨偶然想起世上还有这个人,龙莽回说人还在,问义妹想要如何。
簪缨只眼神平淡地道了句:“葬了吧。”
龙莽在李景焕面前扔下两样东西。
一瓶鹤顶红,一把匕首。
“是、是卫十六要杀我。”李景焕久不与人交谈,口齿含糊不清,微微向前挪动虚弱的身子,带动起细碎的铁链声。他抬起那双暗淡无双的眼睛,沙哑道,“一定不是阿缨,一定不是阿缨……我想见她……”
正是想要再看她一眼、想再听她说说话的信念,支撑着李景焕不人不鬼地活到今日。可惜,没有人答理他的话。
李景焕看着草堆上的两样东西,半晌,惨淡地笑了笑,伸出肮黑的左手捡起匕首,忽然想起,他杀死母后时,母后临终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汪,汪汪,汪汪。”
儿,娘不怪你,好好活着。
李景焕哭笑着将匕首捅入自己的心口,倒下去时,心中想,阿缨必是知晓他活得生不如死,让他自己了断,是她对他最后的怜悯。
对不起。
这辈子他还是没能做好。
李景焕闭上眼,看见有一年的梨花树下,少女肌肤比梨花还白,眉眼带笑地向他跑来,甜声轻唤:景焕哥哥。
***
从洛阳向长安的一路,开始下起淋漓湿冷的秋雨。
一场秋雨一场寒,卫觎身上的狐裘再没有脱下来过。
这一趟赶路要紧,没机会游赏风景,不过每至一处古战场遗址,他便与簪缨说些他少年行军之事,言语间常常提及祖将军,充满敬慕与追思。
但关于祖将军在生命最后两年所经历的种种,哪怕是簪缨,卫觎也未曾吐露过细情。他不说祖将军一声不好。
无论他说什么,簪缨都伏在他膝头认真聆听。
她要给他牵绊,每每说:“这些事,我想听观白讲一辈子。等我们有了孩儿,你再给孩子继续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