杳杳归霁茶暖不思

第12章 奶盐

 警署治安厅一瞬间鸦雀无闻。


 只有苏稚杳微弱的啜泣, 四周悄寂得能听到有起起落落的抽气声。


 一大厅的人都愣住。


 周宗彦姗姗来迟,有说有笑地和等在门口的徐界一同走进, 猝不及防撞见这一幕。


 办案大厅又多了两个发愣的人。


 目光聚集之处, 小姑娘缩在男人身前,双手把他的西服都拧出褶,脸不停往他胸膛蹭, 哭得呜呜嘤嘤, 断断续续,隔老远都能感觉到委屈。


 她身上裹着男人宽大的岩黑调商务大衣,而男人左手举着雪糕,右手埋在大衣下,也不知道摸到人家哪儿了。


 反正看着就很不清白。


 周宗彦两手空空,制服口袋从上到下拍了一遍, 都是瘪的,他压低声音, 带着诧异责怪起徐界:“你冇同我讲呢系佢小女朋友啊(你没跟我说这是他小女朋友啊)?”


 害他见面礼都没准备。


 徐界望着这不可描述的画面, 无辜回答:“……我也系刚知,周sir。”


 女孩子身子很软,挨在身上柔若无骨, 哭声从那把温甜的嗓子里哼出来,跟搅了蜜似的, 黏黏糊糊, 听得人心猿意马。


 贺司屿莫名冷不下脸。


 想叫她别哭,一低头,下巴就抵到她发顶, 她凌乱的发丝直往他颈下钻, 挠得他心里都在发痒。


 于是他抬高头避开, 脸侧过去。


 冷不防对上了那一双双窥伺的眼睛。


 贺司屿锁眉,冷峻的眸子一扫,所有人两眼望天观地,四下逃窜开。


 立刻放手显得无中生有,但再抱下去就真说不清了,贺司屿垂下眼睫,看了眼挤在他西装外套里哭哭啼啼的姑娘,想想还是没把人拎开。


 手掌松了她腰,他云淡风轻地抬起手臂,指尖隔着大衣,虚碰两下她背:“没事了。”


 再问:“住哪里?”


 苏稚杳呜咽声渐渐弱下去,人慢慢从他怀里退开,低着脑袋不说话。


 就在这时,周宗彦走到这边,手肘撞了下贺司屿的胳膊:“阿霁,咁久冇见,食个晚饭啊!”


 贺司屿用手背回拍了一下他心口:“我先送佢返去(我先送她回去)。”


 周宗彦“哎呀”一声,直接看向苏稚杳,眼神清亮,嘴角上扬:“嚟都嚟咗,小妹一齐啦!”


 眼前的男人五官很俊,笑起来唇边会有漂亮的括弧,明明长了张风流倜傥的脸,和人对视的时候却永远都是满目深情,看着就是个有钱有闲爱玩票的富二代。


 但一身警服又矛盾地让他多出一种凛然感,仿佛随时就绪为正义牺牲。


 这样的形象很难产生距离。


 不像贺司屿,那双眼睛深黑沁冷,最开始她连对视的勇气都没有。


 苏稚杳眨着湿漉漉的长睫,茫然地和周宗彦四目相觑。


 发现她懵懵的,周宗彦恍悟,忽地笑出声,抬手连道两声“sorry”,改说普通话:“妹妹来都来了,一起吃晚饭?”


 苏稚杳今晚被吓怕了,头脑还不太灵清,不知该不该答应,温温吞吞,下意识瞅向某人。


 见她投来目光,贺司屿倒是没反对,面上无悲无喜问她一句:“吃过了?”


 苏稚杳轻轻吸鼻子,眼皮耷拉下去,哭过后嗓子略娇哑,很小声地说:“……有点儿没吃饱。”


 “……”贺司屿一时没话。


 “正好,让阿霁带你再吃点儿。”周宗彦笑着伸出一只手,自我介绍:“中西区警务处总警司,周宗彦。”


 苏稚杳微微迟疑,和他浅握了下。


 “周……周sir?”她带着点软软的鼻音,生疏地尝试同别人那样称呼他。


 女孩子的手细细长长,莹白如玉,在他指尖留下凉凉的触感,脸蛋很漂亮,声音也很抓人。


 周宗彦轻笑:“不是下属,是妹妹嘛,叫彦哥就成。”


 他没有任何指挥官的架子,好亲近得很,苏稚杳也就没刚刚怕生了,唇边抿起柔柔的弧度。


 “哎等会儿,”周宗彦摸摸下巴,寻思着:“我怎么突然感觉你那么眼熟呢?妹妹叫什么名字?”


 “苏稚杳……”她不知所以回答。


 周宗彦蓦地茅塞顿开,双眼明亮有神,指住她勾唇一笑:“小貂蝉!”


 苏稚杳被叫得有些难为情。


 她从眼角到鼻尖都还晕着红,笑起来,无意间像一株含羞草,娇娇涩涩。


 贺司屿瞥一眼她当时与人合拍的模样,面无表情朝盥洗室指了下,语气低沉中透着淡淡不耐:“衣服穿好,去洗把脸。”


 苏稚杳低头看自己,浑身脏兮兮的,以为被他嫌弃了,瘪着嘴:“喔……”


 苏稚杳一走,周宗彦便啧声指责他:“对女仔温柔啲嘛。”


 贺司屿回了他个凉薄的眼神。


 只见这位警务处最年轻帅气的警司笑着举手投降,随后扯扯自己身上的警服:“换件衫,阵间见(换件衣服,一会儿见)!”


 外套灰扑扑的,没法看,于是苏稚杳洗完脸,就把贺司屿的大衣穿着了。


 男人的衣服上依旧有缕淡雅的乌木香,能让人沉下心来。


 回到大厅时,周宗彦已不在。


 贺司屿先是瞧她的脸,白净了,鬓边沾着几丝湿发,视线再往下落,他的大衣太过肥大,一点不合她身,下摆快要拖到小腿肚,袖子将她的手指头都遮住。


 这姑娘的体型有多娇小?


 他想,他单手就能公主抱起她。


 等她走至眼前,贺司屿目光不着痕迹地敛回去,递给她那支海盐椰奶雪糕。


 苏稚杳第一眼又是被他的手吸引。


 指骨修长,清晰的青筋脉络显得性感而有力,从前没觉得异样,可今晚不知怎的,他拿雪糕的姿势,扑面而来强烈的熟悉感。


 潜意识引领着她看向他手腕。


 什么都看不到,那里戴着一只名贵的金属腕表。


 贺司屿抬了下手,催促:“拿好。”


 “……喔。”苏稚杳回神,忙伸出双手接过。


 去餐厅的路上,苏稚杳坐在车里一边吃雪糕,一边感慨地想,今晚的经历真奇幻。


 她在旧巷子被尾随,在警署见到贺司屿。


 现在,又坐着他的车,被他带着去吃晚餐。


 “苏小姐。”副驾驶座,徐界告知她说:“跟踪您的男子,警署查到身份信息了,他叫陈彧,京市艺术学院摄影专业应届生,家里经济不佳,导致性格自卑孤僻,今晚并非初次,您在入住的酒店附近活动还是要当心,他跟踪您的原因,您应该已经知道了。”


 听完,苏稚杳不由后怕,低低“嗯”声带出一点颤音。


 贺司屿长腿闲闲搭着,握着一份文件正在看,闻声,翻页的手略微一顿。


 “自己出远门,不知道带保镖?”听着有教训的语气。


 苏稚杳丧丧地低声怨道:“我又没想这么多……”


 贺司屿透过薄薄的镜片,瞟了眼身边的人。


 确实,她也就小二十岁,这年纪每天的烦恼,大概只有裙子漂不漂亮,钢琴曲子难不难弹这些,哪会有对生死未雨绸缪的心思。


 “怎么到警署的?”他垂眸继续翻阅文件,状似随口一问。


 “他想和我约会,我答应了,然后把他往有警察巡逻的街上带……”苏稚杳闷闷道:“不过他的脑袋是自己不小心撞破的,和我没关系。”


 小坏心思还不少。


 贺司屿眼底拂过一秒似有若无的淡笑。


 他没说话,合上文件,抬手捏住鼻梁上的镜架,将金丝眼镜勾了下来,一折,搁到扶手箱。


 苏稚杳刹那间意识到一个问题,见他不看了,轻声叫他:“贺司屿。”


 他侧目望过来。


 没有眼镜的斯文加持,那双漆暗幽邃的长眸,半是慵懒,半是压迫。


 苏稚杳抿掉沾在唇上的雪糕奶渍,一本正经地试探问他:“这次的晚饭……不算欠我那顿吧?”


 都这时候了,算盘还不忘打清楚。


 贺司屿想笑又压住唇角,双手交叉着,阖目靠到椅背,嗓音沉缓,带着几分懒意:“如果到餐厅前,能把你的雪糕吃完的话。”


 苏稚杳埋怨地努努唇,一看手里的雪糕,才发现它快要被车暖气给融化了,忙低头含了一口。


 晚餐在一家私房粤菜馆,不在闹区,颇为清静,桌墙是经典的港式红配绿,复古皮凳,水晶链拖着钻石灯坠下,梦回八九十年代。


 豪华酒店越高端越冰冷,这里不同,处处弥漫着一种有烟火气的温暖。


 苏稚杳还挺意外的,因为贺司屿不像是会出现在这种地方的人。


 他该是不合群地,独自立于高高的明堂。


 可当他坐在质感老旧的包间里,周围灯影青黄,腊香浓郁,她突然间感觉,这个人真实了,没那么遥不可及了。


 周宗彦很懂女人的心,点的几道蜜汁叉烧、咕噜肉、菠萝包、虾饺和炸鲜奶,都是女孩子爱吃的,不仅将餐前的蛇羹换成了鱼汤,还贴心地加了杯温鸳鸯奶茶。


 他褪下警服,换了身冲锋衣,情场老手的气质更浓了。


 店主和他们是旧相识,亲自过来点单,说店里刚好有条乌梢很肥美,冬补佳品,讶异他们居然不点。


 周宗彦笑笑说:“女仔惊蛇,睇睇,我哋下次至饮啊(女孩子怕蛇,照顾照顾,我们下次再喝啊)。”


 贺司屿胳膊搭在桌上,抬起手指示意:“炸鲜奶同鸳鸯奶茶唔好。”


 “畀阿妹嘅嘛(给妹妹的嘛)。”


 “唔好(不要)。”贺司屿看着周宗彦的眼睛,不容置疑地重复一遍。


 周宗彦挑眉作罢:“不解风情。”


 贺司屿不以为意提了下唇角,不解释,只让店主把奶茶换成豆奶。


 包间里有一台大红酸枝手摇留声机。


 反正也听不懂他们在讲什么,苏稚杳就自己在旁边寻乐子,指尖在黑胶唱片上拨拨弄弄。


 “这洋货一百多年了,原装绝版的老古董,弄坏可是要赔的,小阿妹。”周宗彦故意逗她。


 苏稚杳顿住,随即就把手缩回长袖子里。


 赔钱是小,一来就破坏主人家的好东西也太讨厌了。


 周宗彦话锋忽转,语气促狭:“不过不怕,阿霁赔得起。”


 苏稚杳却是不敢再碰了,安分坐回座位,好奇问:“为什么叫他阿霁?”


 “他祖父取的。”周宗彦顺势消遣某人:“贺老爷子评价他属蓝桉本性,立于白骨堆,事事下死手,谁都不放在眼里,就缺一只蓝鹊鸟克克他这雷霆性子,所以写了幅字给他,还送了个小名,叫归霁。”


 蓝桉是一类尤加利树的名字,具有特殊的异种抑制性,强势地独占养分,还会释放碳氢化合物,没有物种能在它周围生存。


 唯有一种叫蓝鹊的鸟能够安然无恙地在它的枝头栖息。


 这个生态学原理,苏稚杳懂。


 但归霁是什么意思?


 “啰嗦。”贺司屿眉眼间情绪淡薄,显然不爱听这些。


 周宗彦虽识相地噤声了,却还乐在其中,向苏稚杳使了个眼色。


 他明眸炯炯染笑,望出的眼神仿佛是有声音,对她说,我们踩着老虎尾巴了,收敛些,先吃饭。


 菜品一道道端上桌。


 苏稚杳还想问那幅字上写的什么,但悄悄看贺司屿的脸,格外阴沉,她也就不吱声了,夹了只笼屉里的虾饺,安安静静低头咬。


 贺司屿食欲一向不善,饱腹足矣,他没立刻动筷,喝着热茶,杯子慢悠悠颠在掌心,眸光邃远,思绪活泛开来。


 他祖父的原话是这样说的。


 “人生没有你想的那么糟糕,生活不是杀戮,不必事事做尽做绝,司屿,试着饶恕。”


 “你父亲、母亲,包括星野。”


 当时他不过十几岁,站在老宅的书房中,面对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者,气场不啻于任何一个成年男儿。


 “祖父,情不立事。”


 年少的他,黑眸里蓄满不属于那个年纪的坚定和狠厉:“您教的。”


 贺老爷子于主座,和他的视线直直相接,或许眼中有疼爱,但都被严苛掩盖:“那我今天再教你一句,人最大的软肋,就是没有软肋,望你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