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急召

现代社会和古代社会之间, 其实在很多细节上,还是有着不少微妙的共同点的。

 

就好比拿当下的情况来说,分明这只来自於潜的谢家的信鸽, 并不是由这只手的主人挽弓搭箭射下来的,她只是上去捡了一下猎物, 便立刻从四周传来山呼的喝彩声, 就好像刚刚那位百步穿杨的神射手就是她本人似的:

 

“恭喜太后,贺喜太后!”

 

“试用新武第一日就能有这么个开门彩头,定然是大吉大利的好兆头。”

 

“太后得此良弩, 定可如虎添翼, 似有神助,由此可见, 攻下茜香国指日可待矣!”

 

——不得不说这个场面, 和现代社会中不少公司里,明明最苦最累的活都是下属在干, 结果等工作完成后, 领功受表彰的好事都是上司去享受是一个道理的。

 

然而接下来的发展却和正常的人情往来不太一样。

 

这些赞美声和喝彩声,并没能让这位被称作“太后”的宫装妇人的面上,出现什么欢喜的神色, 甚至还愈发衬得她眼中蕴藏的那一抹忧虑更加明显了。

 

她的右臂不知为何一直藏在袖中,从头到尾使用的,都是对常人来说不甚方便的左手;甚至在将这只被巧妙的箭法射落的鸽子交给身后的侍女后,她招招手, 叫那个为她挽弓搭箭的侍卫过来的时候,用的也是左手:

 

“好箭法, 当赏。”

 

等这侍卫领赏而去后, 刚刚那位将鸽子接过去的侍女这才疑惑道:

 

“太后陛下为何如此闷闷不乐?”

 

说来也奇怪, 如果按照前朝的礼节,对皇后、太子和太后等人,应该统一称呼“殿下”的,“陛下”这个词只有皇帝才能用。

 

然而这位侍女在称呼自己所服侍的这位当朝掌权者的时候,却毫不犹豫地就使用了“陛下”这个词,就连太后本人都未曾对此加以反驳,可见对这种情况是默认了的:

 

“虽说这弓/弩的威力不强,但好在能连发,而且一只手也能用……如果能将此物佩在身上,陛下本就弓马娴熟,武艺超群,若得此助力,日后就再也不用担心那些前朝欲孽贼心不死,还想要来刺杀您了,这难道不是顶顶好的一件武器吗?”

 

虽然这番话听起来颇有点没头没脑,但如果看一下他们这帮人现在所处的位置,就很能理解这位侍女为何口出此言了:

 

这是位于外城的居民区中,一间看似十分不起眼的小小四合院。

 

院子里堆满了奇形怪状的各种模具,一旁的地上还散落着不少工具,以及未成形的木料,还有一群做工匠打扮的人恭恭敬敬垂手侍立在角落,如果仅从这方面来看,这不过是一个研究新奇玩意儿的作坊,没什么大不了的。

 

但当还有另一批哪怕身穿没有什么标志和纹饰的粗布劲装、却依然能够从他们周身的气场中感受到这帮人个个都身怀绝技武艺高强的将士,也是恭恭敬敬站在一旁,而且所有人行礼的方向都是朝着站在院子中央的那位宫装妇人的时候,她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这就是当朝摄政太后述律平,在民间传说故事中,能止小儿夜啼的“断腕太后”。

 

如果是她的话,手握朝政大权的述律平的确当得起“陛下”这个称呼。

 

不仅仅是因为她快刀斩乱麻地平复过叛乱、削减赋税、收拢大权,将偌大一个国家治理得国泰民安,更是因为她曾有过“断腕”的魄力。

 

否则的话,她现在也不会一直在用左手,而将右手一直收拢在袖中了。

 

“断腕”一事发生在述律平刚刚准备接管朝政大权的时候。1

 

那时,他们作为塞外的异族刚刚入主中原,全国上下都充满了对他们这些“茹毛饮血”的野蛮人的不信任。

 

为了收归汉民之心,也为了博个好名声,刚守寡的述律平就将丈夫生前留下的“广招汉人英杰”的措施继续执行了下去,试图通过“在读书人群体中刷好感”的方式,来提高汉人群体对新政权的认可程度。

 

不得不说,这的确曾经是个很不错的计谋:

 

因为按照中原地区近些年来正在愈发趋于保守的儒家道德观来看,述律平怀念亡夫,可以称得上是对“夫为妻纲”这条规矩的践行;而读书人在大众中又向来拥有比较高的地位,如果能让他们对新政权也赞不绝口,也肯定能大大收拢民心,安定内政;再让这帮被收服的读书人反过来,写些花团锦簇的文章来表扬自己,那么坐稳江山一事便指日可待了。

 

——然而正和世界上绝大多数的夫妻档在这种模式下会遇到的问题一样,都是男人在惹祸,女人在擦屁股。

 

而述律平也没能避免这一点。

 

当汉人大臣们凭借着读书的本事,和那些投降得快、因此利益没怎么受损的世家子在朝堂上,占据了半壁江山之后,人心不足蛇吞象的他们,带着骨子里对女性的蔑视和不信任,对摄政太后述律平提出了“还权于帝,归拢正统”的建议。

 

这个建议或许能骗骗那些被“三纲五常”等陈规烂矩给坑得脑子都不清醒了的人,但问题是他们找错了切入点,因为述律平根本就不是在中原长大的本地人,这套道德绑架对她来说屁用都没有,甚至还让述律平一眼就看穿了这帮自诩忠臣的老家伙们的用心:

 

别搞笑了,皇帝今年才一岁半,就算把权利还给他又有什么用?一个还包着尿布的小屁孩,能不能在那把龙椅上安安分分地坐完一整个朝会都有问题。

 

——这帮人根本就不是想“还权于帝,归拢正统”,而是想借着这个名号,百尺竿头更进一步,把自己给打造成权臣!

 

在想通了这个关节后,述律平其实并没有太生气,而是由衷地感受到了一种猫捉老鼠的快乐:

 

看哪,权力是多么美妙又奇妙的东西,让这群从来都接受着儒家道德教化,口口声声都是“仁义礼智信”的人们,都要不顾上下尊卑地从自己的手中夺权了。

 

于是某日,述律平便急召了一干还权派的中坚力量入宫,说是要和这些臣子们促膝长谈,看看接下来的国事要怎么处理才比较合适。

 

这帮大臣们几乎都是汉人,对述律平当年能够在草原上一边骑马一边挽弓搭箭,三发连珠箭后,直直将一头猛虎的左右眼给射了个对穿,刺穿了它的喉咙,又在它受痛疯狂挣扎露出肚皮的时候,一箭射中它的心脏的武德充沛的战绩一无所知,闻此急召后,便匆匆入宫去了,不少人的家中还温着晚饭要等他们回来呢。

 

然而等这帮大臣赶到之后,才发现述律平根本就不像是要和他们好好交谈的样子。

 

他们前脚刚一进太和殿,后脚的大门便砰然锁上,手持刀枪斧戟的五百精兵从两旁涌现,将他们给团团包围了起来。从窗内投来的阳光映照在他们手中锋锐的兵器上,折射出一片森冷的杀意,令所有见到这一幕的人都知道,自己凶多吉少了。

 

见此情形,这帮人当场就吓得个个面如土色抖似筛糠,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不能跑得再快些好让自己逃出生天。

 

可他们便是再爆发出潜力来想要逃跑,一群细胳膊细腿的文人哪里能抵抗得了这些精兵呢?没多久,这帮文臣们便被抓了起来,五花大绑地扔在了大殿中央堆叠在一起,就等着把他们挨个给砍成碎块了。

 

在这种情况下,几十个大臣中,竟然半个胆敢反抗的人也没有,都在涕泪横流地为自己求情,说自己之前真是昏了头了,不该夺殿下的权,哭得那叫一个哀切,半点往日里意气风发指点江山的大男人模样。

 

此情此景之下,唯有一人深知今日定然凶多吉少,也就不逃跑了,束手就擒地跪在了一旁,在满殿的哭嚎声中攒足了力气,扬声问道:

 

“太后何故要逼杀忠臣?!”

 

述律平闻言笑道:“我昨晚接到先帝托梦,说他在地下缺人照顾,十分想念诸位,既如此,我便送些人才下去,好叫先帝在地府里也能打理政事,必不寂寞。”

 

此人闻言,当场反驳道:“先帝最亲近的人明明是太后,太后如果真的对先帝念念不忘、如此情深意重,为何不以身作则殉葬了自己?”

 

此言一出,周围的人们立刻就觉得找到了主心骨,纷纷附言道:

 

“是啊,我们都是粗人,是外人,便是去了,又哪能如先帝之意?”

 

“还请太后先行一步,我等随后就到。”

 

述律平闻言,沉默了半晌,正在众人都以为这位刚刚手握大权的太后终于像个真正的女人那样,退缩软弱了下来,只见她做了一件令无数人都瞠目结舌的事情;且此事在今天过后,直接把述律平特意下来见证今日太和殿中情形的三个活口给吓疯了一个吓哑了一个,伤残率高达三分之二,十分可怕:

 

只见她高高举起那把与金帐可汗是一对的、曾经跟随她上过战场砍杀过无数人的金刀,向着自己的右手狠狠砍下!

 

一时间,在金铁与骨头的短暂相击声中,述律平将自己的右手半点阻碍和心软也没有地齐腕砍下,随即命一旁吓得都快要晕过去了的侍女捧来金盒,将这只手放了进去。

 

随即述律平转过头来,对殿上那些被吓得眼珠子都要从眼眶里掉出来的大臣们笑了笑——是的没错,她都把自己的手给齐腕砍断了,整张脸都因为大量失血而面色发白,却半点叫嚷疼痛的声音也没有发出,和不久前还萦绕在太和殿上空的贪生怕死的男声们形成了鲜明对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