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急召(第2页)
“主少国疑,我不能以身相殉,便以右手代我入棺。”
“等百年之后我归于地下,与先帝将今日之事说个分明后,先帝一定会体谅我的良苦用心,允许我用右手代替我本人陪葬的。”
——很难说述律平在砍下那一刀的时候究竟都在想些什么。但从她晚年的回忆录中可以得知,这一刀是受了当年北魏和茜香还都没有建国,在江南快要把对方的狗脑子都给打到天上去的战场上,从一位与金帐可汗同归于尽的、同样断过腕的女将军身上得到的灵感。
总之日后不谈,先说当下。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很难说是述律平的这番话把他们给震住了,还是她毫不犹豫挥刀断腕的举动把他们给吓傻了,亦或者二者皆有。
但无论如何,至少这死一般的寂静,已经如乌云般弥漫在太和殿的上空了。述律平眼含赞赏地看了一眼那位胆敢率先发言的大臣,随即挥了挥手,示意精兵们在动手的时候,一定要先杀这个刺儿头:
人才是好人才,可惜只要不能为我所用,就是我的心腹大患。既然如此,我就不虚情假意地和你讲那套“惺惺相惜”和“千金买马骨”的故事了!
随后,述律平伸出手指,点过缩在人墙背后的最胆小的三人,因为越是胆小的人越怕吓,就越能被自己掌控;而历史是由胜者书写的,只要自己留下的说话的人足够听信自己,那么今天就算述律平把这帮人都杀了,她留给后世的,也是个“能在关键时刻站出来主持大局”的好形象与靠谱名声:
“动手!”
那一晚,有无数父母没能等到他们的儿子,有无数妻子失去了他们的丈夫,几十个原本家庭富裕生活美满的孩子们齐齐变成了孤儿。除去被述律平特意留下的三个活口之外,说着“受急召进宫议事”的官员们再也没能回来。
根据在太和殿四周清扫落叶、擦拭器具的小太监和侍女们的私下传言所说,当夜太和殿里的血能没过鞋底,哪怕他们都在拼了命地打水擦洗了,到了第二天早朝的时候,也没能彻底清洗干净每一块青砖里的血迹。
就这样,“还权于帝,归拢正统”的主张立刻就弱了下去,而臣子们对述律平的称呼,也从“殿下”变成了大家都心照不宣的“陛下”,连带着这位陛下的作风,也一并为大家所熟悉了:
别看她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的,看起来就像个温柔和善的邻家老妪;但如果真把她给惹急了,她什么事都干得出来!
只不过述律平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再也没有进行过类似的激进举措就是了。
她一开始拥上帝位的长子在一场风寒过后夭折,述律平只哭了几声,就转而将第二个孩子推了上去;在这第二个孩子数年过去也死于一场天花后,述律平便将仅剩的第三个孩子推上了帝位,这便是当今圣上了。
在这些年来,述律平也没闲着,一直在研发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她开发胭脂和水粉,让工匠们发掘和雕琢更加精美的珠宝首饰,召集全国工艺最精湛的绣娘们纺织新布料——谢爱莲手上那匹价值千金的葡萄紫的锦缎,就是这样研发出来的——随即又和长江以南的茜香国签订了友好往来的商业贸易条约,将这些看似精美、实则更有深意的东西,一点点运输了过去。
随后,述律平又在京城内暗暗收拢人才,买下了这条街上的无数别院当做基地,开始秘密研发哪怕使用者只有一只手也能用的武器,而且这些武器还一定要威力颇大,至少要能在战场上使用才可以。
人人都以为述律平研发前者那些东西,是为了给一穷二白的北魏国库里弄点钱回来;研发后者,是因为她要自保——就连她的心腹侍女刚刚也是那样认为的;但在有远见的人眼中,这分明是在秣马厉兵、枕戈待旦:
虽然现在茜香国上下对自己这边也是一个高度提防的状态,但她不求一时之功,只要在长久的腐蚀和渗透下,能够用这些东西消解那边的战斗意志就可以了。
百年之后,分而化之,鹿死谁手,尚未可知!届时自己这边再拿出精良的武器来,何愁战无不胜?
这便是今天,他们一群身份不凡的人,要站在这么个小院子里的原因了。
只可惜这把自动连弩的准头和威力都不太行。
刚刚那位射箭的明明是述律平手下武艺最好的人,能够一箭射落九天上的苍鹰,却在换了这把自动连弩之后,连一只鸽子都杀不死;等述律平本人也不死心地亲自试了试这把新玩意儿之后,便凭借着在草原上驰骋多年的经验,对这把新武器的威力做出了最准确的判断:
只能用来杀没什么防备心的人,若要用在瞬息万变、刀刀见血的战场上,那是万万不行的。
述律平向来是个很实际的人。
就好像在大儿子死后,她一边伤心一边盘算自己上位当女皇的可能性有多大,对血亲的哀悼完全不影响她对权力的渴求;最终考虑到朝中的人才实在再经不起第二波摧残了,杀人太多的话,就算理由再正当,也会导致人民的不满,这才心不甘情不愿地把二儿子推上去。
眼下在发现这把自动连弩并不能立刻投入战场之后,述律平立刻就开动脑筋,给这玩意儿安排了个新的用途出来:
虽然不能用来打仗,但在鸿门宴上,杀一点鱼肉百姓的贪官还是可以的。如果用它动手的人是自己,那就更好了,一来能够继续给自己积攒名望,二来也能够踩在这本就该死之人的尸体上巩固民心,可真是一举两得的好办法。
于是侍女便看着太后的神色变了又变后,最终对着这把明明看起来并不能让她完全满意的弓/弩,露出了个无奈的神色来:
“……就这样吧。”
然而正在摄政太后述律平准备离开这间小院子的时候,她一转眼,突然发现刚刚被射落的那只鸽子的脚上,捆着个小竹筒:
也就是说,这只鸽子并不是野生的,而是专门豢养来被传递消息的。
这一发现当场就提起了述律平的兴趣,毕竟能用得上这玩意儿的,基本上都是世家,且只在每年例行通信和京中有大变动的时候才用得上。
可眼下是八月十五,又不是什么要紧的年节,且京中并无要事,是什么事情能引得一位远在他乡的世家子,不远万里地送来一封并不合时节的信呢?
就这样,抱着“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鸽子落到我手里,便是我的了,我作为摄政太后看个别人家的密信又不犯法”想法的述律平,当即就将这竹筒拆了下来,和此时尚在於潜的谢爱莲进行了一次隔空会武。
这封信虽然最后还是没能送到谢家人手里,但却让谢爱莲阴差阳错下被摄政太后述律平记住了,打算不拘一格取人才地叫她进京面圣,想要为自己培植起女官心腹来。
如果仅从表面上来看的话,述律平的这番作为和前朝末帝的十分相像;但如果深究一下流程和后果,就会发现两者之间的大不同:
后者为了让男人在朝中掌握大权,在选官的时候特意提高了对女性的标准,把一堆四体不清五谷不分的废物男人们强行扶了上去;但述律平所关心的,不仅有政治与权力,还有这个国家。
因此,哪怕她心中,对谢爱莲这人的印象再好,也打算按照正常流程,先叫她来进京奏对,加以考核,如果合适的话,再在接下来的恩科里对她加以录取。
然而此时,尚且位于於潜的谢爱莲尚不知晓,有这样大的一块馅饼即将落到自己的头上。她那边能得知的真相是,自己在将那封信寄出去之后,却迟迟没能得到回音。
对此事,她一开始的确陷入过一段时间的自我怀疑,一位是谢家人终究不看重自己,但没过几天,她就又忙了个脚不沾地,把这件事给短暂地抛到脑后了:
因为秦慕玉的身份问题亟待解决。
做母亲的永远想把最好的东西留给孩子,谢爱莲也不能例外。
就好像那匹被她攒了很多年也没舍得用的葡萄紫织银缠枝纹样的布料,在她发现家里并没有适合秦慕玉的衣服的时候,谢爱莲眼睛都不眨一下地,就叫人去把这匹布裁成了一件日后可能并不会穿很多次的男装:
如果这东西最后是用在我宝贝女儿身上的,那就不算是奢侈浪费。
再好比眼下,当她们试图为秦慕玉安排一个看起来合理、但又不会太引人注目以至于暴露真实身份、同时还要借用世家的名头好让秦慕玉接下来的路能走得顺畅一些的假身份的时候,谢爱莲身为谢家旁支,第一反应就是把她往外推:
“当今世人看重门楣与家世,你若是记在我的名下,定然讨不到好,只能勉强维持着不被世家中人看轻而已。”
“我记得近些年来,我和谢家的某位长姊还有着联系。她是谢家主支的人,如果我备些厚礼,写封信去,把你记在她们那边,就说是远方亲戚,主支女的远方亲戚也比旁支女的女儿要来得好……”
谢爱莲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心中难以自制地泛上了一股酸楚之情,同时,还有一点难以消解的迷惑从她心头隐隐约约泛出来了:
从来如此,就是对的么?
就好像她在此之前,一直觉得自己和秦越的生活永远十分幸福,但在女儿诞生后,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那样。
在成功挣脱藩篱后,谢爱莲这才有再世为人的重生感。她甚至都觉得自己之前的几十年都白活了,都浪费了,否则的话,怎么会被这么个乱七八糟的陷阱给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