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臣香草芋圆

第 121 章

《第四卷·尾声》

周围浓雾弥漫。似幻似真。

阮朝汐独自行走在空荡荡的金殿内。

前一刻空空荡荡的大殿里,下一刻却又聚满了人。文武朝臣黑压压跪拜在丹墀下,两边铜鹤炉内紫烟升腾,遮蔽视线。

脚下高台履缓步轻移,穿过百官人群,走过一张张或倾慕、或畏惧、或谄媚的脸。踩着丹墀,走向高位,这是她成为太后的第几个年头了?

朝臣的面孔走马灯似地换,杀一批不老实的,拉拢一批可以利用的,威吓一批左右摇摆的。她把小皇帝牢牢地捏在手里,小皇帝看她的眼神,也从幼年时的亲昵依恋,逐渐生出畏惧。那又如何?

从很久以前,她便失去了心底的柔软。言笑晏晏的动人眉眼下,隐藏着铁石般的冷硬心肠。

她停下脚步,视线越过缭缭紫烟,往四周望去,想寻一个人。但那人在何处?

那人早不在了。

把她推到高处,教会了她冷硬,再把她独自抛掷在这冰冷无情的人世间。她连恨的人都失去了。

小皇帝今年已经六岁。惶然起身,邀她入座。她毫不推诿地坐在御案后。

从高处俯视下去,金殿高而深阔,殿里跪拜的一个个身影落在她眼里,不再是朝臣,不再是人,如同一只只蝼蚁无异。生杀在握的感觉,让她品尝到扭曲的快感。她知道自己不对劲,但如何才是对的?她已经忘记了。

她清醒地沉溺在寒潭里。失去了柔软,也失去了爱恨。年少时曾激烈跳动过的火热之心,已成寒铁。

中原大乱,元氏父子反目,北朝版图割裂成东西两片,两边征战不休,中原士族大批惊惶南渡。

她抓住机会,三年连续北伐三次。兵马数目,将领人选,军饷粮草征用,在她眼中都是沙盘中可调动的一个个五色小旗。北伐是个好用的借口,朝中反对她的势力被清洗了一批又一批。

当初她决意北伐之时,他已经病重到起不了身了。

某个秘密过府探望的夜里,他低低地咳嗽着,对她道,“我宁愿你未学会这些。朝汐,停一停。”

她回报以冷漠嘲讽。“开弓射出之箭,岂有再回头时?荀令君如今说这些,太晚了。”

帐中卧病之人默然无言。

那时候已经入冬。那年的冬日格外寒冷,江左京师地带罕见地落了雪。

他病逝的消息在除夕夜传来。当时宫里正在大设宴席。她接到密报后,怔忪了片刻,又神色如常地继续举杯,在满朝文武大臣山呼万岁的声响里,自若地满饮整杯酒。

一滴泪也没有掉。

——

阮朝汐猛然睁开了濡湿的眼。

眼前落下青色纱帐,她睡在卧床里,右手探出帐外,有人在给伤处上药,动作极轻,火辣辣疼痛的掌心时不时传来一阵清凉感觉。

帷帐外的人并未察觉她醒了,正在低声对话。

说话的是莫闻铮:“伤处不可碰水,不可用力,能不动尽量不动。仆会每日早晚过来更换纱布和伤药。京城天气热了,更要当心创口发脓,这两日可能会起低热,郎君多留意些。”

荀玄微的声音随即响起,“我会留意。你出去开方熬药,尽快送进来。”

“是。”

阮朝汐试图握起右手手指。才蜷了一下,剧痛就从牵扯到的伤处传来,刺激地她轻轻吸了口气。

青色纱帐从外撩起,荀玄微察觉她细小的动作,坐在床边。

“醒了。”

带有薄茧的指腹拂过她半开半阖的眼,抹去浓黑长睫上悬挂的一点晶莹雾气,“睡了一觉,开始觉得疼了?”

阮朝汐摇摇头。“三兄,我好难过。”

荀玄微的视线从右手伤处挪开,和她薄雾涌动的眸子对视了瞬间,“怎么了,说说看。”

阮朝汐道,“刚才做了个梦,梦到前世的那个我……替你守灵。安安静静守了整夜,什么也未说,一滴泪也未落,天明便起身走了。”

荀玄微低头望来的眸光多了几分复杂难辨。

“前世的我,不值得你落泪。”

阮朝汐拉着伸过来的手掌坐起身。

两边直棂窗未关,穿堂风刮进室内,她觉得有点冷,身体往前靠了靠,脸颊靠着胸膛处的衣襟,下巴搭在形状优美的肩胛处。

“前世的那个我杀了你几次?”

荀玄微哑然失笑,“好好的,说什么不好,谈这个。”

阮朝汐坚持,“说说看。”

“唔……每留我一次,过几日必定设下埋伏要杀一次。有一次燕斩辰替我挡了刀,还有一次是霍清川……不提这些了。”

但阮朝汐不愿放他避重就轻。

“梦里有种奇异的感觉,仿佛大部分时候人是麻木的,心如止水,无波无澜。只有埋伏杀你的时候,才感觉自己是活的。感觉……兴奋。”

“是么?”荀玄微抬手按揉着眉心,“原来如此。”

“说句实话,三兄。”阮朝汐倚在他肩头,“昨夜提剑御敌,我心里并未感觉太多惊惧不安,身处刀枪箭雨之中,心里除了怒火,竟也感觉隐约兴奋和激昂战意。我这样的人……在小娘子里,是不是极其少见的?”

“确实少见。”荀玄微抬起她被纱布层层包裹的右手。

“看看你的手。用了多大力气挥剑?把自己的手磨得血肉模糊还不放开。这股对人对己的狠劲,小娘子里确实罕见。你若组一只娘子军,想必回回冲锋在前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