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为什么?”惊蛰抓着男人的胳膊,声音仿佛也跟着轻|颤,“你刚刚……这些暗卫,是想杀了他?”




年轻男人身手不错,至少在惊蛰开门那瞬间,他还活着,就已然是个证明。




那些暗卫身上的血气,与他身上几乎如出一辙。




追杀他的人正是这些暗卫。




暗卫为什么会追杀这个镖师?这人有什么值得暗卫出手,他不过是一个普通镖局的普通镖师……




为何,赫连容方才,会有如此残忍的杀气?




“府外有暗卫驻守,是为了安全。”赫连容森凉地说着,“胆敢冒犯者,都会死。”




男人扶着惊蛰的胳膊,强行将他扶了起来。那本该给惊蛰安全感的触碰,却莫名带起难以停歇的颤抖。




惊蛰想要相信赫连容的话,可是本能却让他更想远离。




淅淅沥沥,淅淅沥沥的血液滴落下来。




惊蛰下意识看向门外的年轻男人。




他一手拍着地面,迅速翻转起身,背部朝着空荡荡的巷子口,横刀在自己身前。尽管左手已经半废,疼得他脸色惨白,他那戒备的姿态,仍有一战之力。




左边敞开的门,右边跪倒的侍从,皆是厉害货色。




文宣唯一能逃窜的地方,就是身后的巷子。




可他更清楚,但凡逃窜,一旦将后背袒露出来,就好比将弱点暴露出来,必然是最危险的时刻。




而且……




文宣神经紧绷,眼神余光却不住朝着那年轻小郎君的身上扫去,刚才这人的反应,是认识师傅吗?还有他身后的那个男人,又是怎么回事?




游走在生死边缘的人,最能感觉到危险。那种随时都要毙命的惊恐感笼罩下来,是文宣多年不曾遇见过的危机。




这男人非常危险。




文宣宁愿和刚才那几个如同秃鹫的死人侍从再干一场,都不愿意对上这人。




不过,听到这人说的话,文宣还是没忍住,“我只是为了逃避追兵,才会躲到这里,打一开始,也不是冲着你们来的。”




文宣只觉得自己倒霉透顶。




昨日,他遵从张世杰的吩咐,一路追着这小郎君,原本是为了打探他的住处,却没想到,许是在路上打草惊蛇,最终也没能如愿。




人没找到,事情还是要办的。




文宣带着两个弟兄,在明光客栈外三条街定了住处,一宿尽躲里头,再没出来。直到第二天,依着时辰,他们晚了一刻钟才到。




他万万没想到,就是这一刻钟之差,让他们这几个人,多了一丝逃命的机会。




镖局接到的镖,是在今日午后接镖,接到后,一路送往平川徐家。交货的地点,就在明光客栈。




文宣带人到的时候,明光客栈前,正爆发了一场激烈的打斗,且已经到了末尾。




其中一方正是他们的师傅,另外一方居然会是官兵。




文宣亲眼目睹张世杰等人




被官府押走,罪名是劫掠逃犯。这还是他偷偷摸摸,和两个兄弟四下追查,这才得到的结果。




这怎么可能?




这趟镖,文宣一直跟着张世杰忙进忙出,不管是来接触的人,还是来谈判的过程,根本没觉察到异样。




这逃犯到底是从何而来?难道说的是那货物?他们要送的那个人,就是逃犯吗?




文宣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他确定张世杰一行人都被关起来后,就开始四下活动,却发现不仅是镖局出了事,就连整个明光客栈也都关了。




那些江湖人四散逃开,将消息迅速传了出去。这才让好些人避开了明光客栈,免得步了张世杰的后尘。




官府宣称,明光客栈涉及一桩逃犯要案,所有出入过明光客栈的人都要抓捕归案,尤其是张世杰一行人,更是重中之重。




不到下午,他们三人的画像,就已经上了官府的通缉。




不得已,他们改头换面,试图混入离京的队伍,打算先返同州再说。万万没想到的是,他们昨夜落脚的客栈小二,竟是记得他们的模样,私下报给了官府。以至于他们还未伪装周全,就被官兵上了门,三人只得分散开来,各自逃命。




文宣一路奔波,为了躲避官府的追查,可谓是煞费苦心。有数次都是偷偷沿着其他人家的庭院攀爬,直取中路,避开了那些歪七扭八的巷子。




正为此,文宣才得以甩开那些追来的官兵。




他如无头苍蝇乱钻,根本不知自己避到了何处,只隐隐记得是朝着偏僻的方向,最后一次翻过墙壁,躲在墙角下时,文宣还以为自己已经逃开了危机。




奈何,奈何,就在文宣以为安全的瞬息,他品尝到了危险的气息,身体比意识还要更快地抽|出了刀,一下子挡住凭空而来的一击。




蓦地,这寂静之巷,悄无声息出现了三个人。




文宣这冷汗就滴了下来。




不妙。




这些人身上的煞气,可比那些官兵强悍得多。




他们甚至都没给文宣说话的机会,就已经操着软刃攻了上来。文宣连挡数下,手腕震得发麻,猛地倒退数步。




这些人,是想要他的命。




为何?




他们招招致命,就只为了击杀他。文宣想逃,却根本没有空隙,只得强提一口气与这些人周旋。奈何文宣强处在于腿上功夫,虽能凭此周旋在三人间,可这三人合击之下,文宣远不如矣。




死在这,几乎是早晚的事。




文宣咳嗽了声,猛地撞上身后的木门,吐出了一口血。一见他踏上台阶,那三人气势更盛,其中一人攻来,赫然要取了文宣性命,而他已无力再躲。




说是迟,那时快,紧闭的门,蓦然被打开。




“汪呜——”




一声尖锐害怕的叫声,听起来像是狗叫声。而后,就是一道轻轻的男声,带着一丝困惑。




“怎么叫得这么害怕?”




门被打开的瞬间,文




宣就失去了倚靠的木板,整个人软倒了下去,却莫名感到了轻松。




就在这把声音出现的瞬间,不知为何,一直笼罩在文宣头上,近乎沉重到抬不起来的压力骤然消失了。




就好像他的存在,给文宣带来了喘息的机会。




就好比现在。




那个站在小郎君身后的男人,分明是个极其可怕危险的存在,可莫名的,只要惊蛰拦在那人的跟前,就让人有了一丝喘息的机会。




只不过,文宣刚为自己辩解的话,好像根本没人听。




门内那两人,还在对峙。




惊蛰其实听到了文宣的话,也听到他在说,自己是无意闯进来的。




这话,惊蛰到底是信的。




刚才文宣看到他的第一眼,就很是诧异,那种情绪是真实的,做不得假。




那问题又回到最初。




赫连容为何要赶尽杀绝?仅仅只是为了清除所有靠近的害虫?




那只能算是最表层的理由。




如果惊蛰没有误打误撞打开了门,那这个镖师,肯定会悄无声息地死去,为何如此?




惊蛰抬起头,认真、固执地看着赫连容,他看着男人面无表情的脸庞,仿佛想要从中看出几分情绪来。




他不知道自己想要个什么答案,却执意要个回答。




“赫连容,”惊蛰湿凉的手,抓住了男人的袖口,不知何时,他的手已经变得冰冰凉,还出了许多冷汗,“告诉我,为什么要杀他?”




赫连容抬起惊蛰的另一只手,丝毫不嫌弃手心的湿冷,用帕子慢慢擦拭着手腕上的血痕。




那是刚刚被文宣抓住的地方。




鲜红的血迹,看起来异常刺眼。




只不过,惊蛰这只手里,攥紧着那份书信,久久不肯松开,赫连容也没有强硬掰开,只是目光淡漠扫过那张信纸,将上面的内容一扫而过,浑身的气势越是凌厉,沉闷得几乎能杀人。




待那张素白手帕,已经被血染得不堪入目后,惊蛰才听到男人近乎冷漠的回答。




“因为他是张世杰的人。”




惊蛰莫名哆嗦了下,张世杰?




他记得这个名字,也记得这个人。




张世杰是他父亲曾经的朋友,时常来往家中,有时候,也会小住几天。




有过那么几次,他来的时候,惊蛰将他当做树干在爬,男人就笑嘻嘻地背着惊蛰到处跑,一点架子都没有。




他越是想,这手指就越是颤抖。




“……你想杀的,到底是张世杰,还是……”惊蛰想要忍住声音里的哽咽,却根本压不住那种濒临崩溃的情绪,几乎是咬碎了牙,才能勉强说出那话,“还是我娘亲与妹妹?”




那话说出的瞬间,惊蛰好像才反应过来,自己到底说出了怎样可怕的话。




他硬是扯回自己的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不会的,肯定是他想多了,赫连容肯定也不知道娘亲和岑良有可能在张世杰府上,他想杀郑世杰……




或许,或许是有其他的缘故?




可不管惊蛰怎么说服自己,都无法忘记那些森冷,残暴的念头,一再出现,如同某种可怕的诅咒。




惊蛰当然记得赫连容的偏执。




他无数次流露出对惊蛰身边之人的憎恶,直到此刻,惊蛰都无法忘记那时那刻的杀气。倘若没有惊蛰的阻止,那在他无知无觉的时候,或许他身边的人就会这样一个接着一个丧命。




对待惊蛰的朋友尚且如此,那家人……呢?




赫连容闻到了惊蛰身上恐惧的气息,那已经许久不曾在他身上出现过,那让他变得如同易碎的琉璃。




这原本该是赫连容喜欢的味道。




可再一次出现在惊蛰身上时,却只让赫连容感到怪异的暴戾。可他的脸庞,还是冰冷平静,就好像刚才的种种,都不能影响到他的情绪。




惊蛰如此敏锐。




当他手中握着那封信,再加上暗卫对镖师的赶尽杀绝时,就已经足够让他揣测出许多本不该知道的事情。




关于柳氏母女,关于张世杰,关于赫连容鲜明的恶意。




赫连容:“柳氏与岑良,还活着。”




他抓着惊蛰的胳膊,如同在搀扶着他,放缓了的语速,收敛住所有几欲爆发的攻击欲。




他轻巧地用这句话逃避了惊蛰的质问。




他当然是想杀她们,曾经也的确想要下手。只不过这个念头,就算是再疯狂的人都清楚,绝不能在惊蛰的面前袒露。




惊蛰呆呆地看着赫连容,那句话如此朦胧冰凉,遥远得好像是一个梦境,又更像是幻觉。




……她们,真的还活着?




再多的猜测,都不如赫连容这句话。




她们真的还活着。




啪嗒——




啪嗒啪嗒——




惊蛰直到湿凉的泪水滴落在手背上,才恍惚发觉,自己竟是泪流满面,某种古怪的情绪积压在他的心头,逼迫得他想大笑出声,更想嚎啕大哭。




就好像一直沉甸甸压在他肩膀上,身躯上的重担突然之间消失了许多,让他整个人都漂浮不定,无法控制。




那复杂多变的情绪,让惊蛰根本没有办法承受,他的呼吸越来越沉重,越来越急促,整个人浑身发冷哆嗦,连四肢都开始颤抖起来。




赫连容一看惊蛰的神情不对,原本面无表情的脸庞上骤然浮现某种压抑的情绪,“惊蛰?”




惊蛰再站不住,抓着赫连容的袖子软倒下来。




赫连容抱住惊蛰的腰,听着他剧烈的喘息声,那暴虐的情绪几乎压不住,漆黑的眼底流露出浓郁的偏执与恶意。




惊蛰在哭。




似是激动,似是痛苦,他越是激动,越是情绪不稳,他哭得越是厉害,那剧烈的呼吸交换声,也让他更加无力。




一只大手,捂住惊蛰的口鼻。




赫连容并没有那么用力盖住他的脸,却也让惊蛰的呼吸有些困难,湿热滚烫的气息拍打在掌心,又再度被他呼




进去。




不断滑落的泪水打湿了赫连容的手指,惊蛰呜咽着,却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