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漫长的告别

 小南风去东屋叫醒了大嫂。

 胡小妍坐在新轮椅上,被小推着来到后院,恰好碰见宫保南怔怔出神地从地窖里走出来。

 老七的神情有些木讷,像是历尽沧桑后的茫然,想要回忆什么,脑子里却一片空白。

 身后,凄厉的哀求声仍然断断续续。

 “七叔,怎么这么晚还没睡?”胡小妍若无其事地问,“是不是饿了?”

 “嗯?”宫保南愣了一下,仿佛没有听清。

 不过,有人比他耳朵尖。

 胡小妍话音刚落,地窖里的哀求声立时戛然而止。

 一个蓬头垢面、骨瘦如柴的疯女人,从地窖里探出脑袋,贼眉鼠眼地左右瞄了两下,目光扫过胡小妍,她便立马冲过去,跌跌撞撞,猛一下,扑在胡小妍的身上。

 “嫂子!嫂子,我可看见你了!”疯女人哀哀啜泣,“嫂子,真不关我的事啊!是她!是那个小姑娘,还有他,门是他们开的,我没开,我真没开!”

 宫保南认得那个声音,见到此番情形,不由得瞠目结舌。

 更离奇的是,那疯女人趴在轮椅上,明明吓得瑟瑟发抖,情绪却渐渐稳定了下来。

 胡小妍温柔地抚摸着疯女人的乱发,轻声宽慰道:“嗯,我知道了,你是个好孩子。”

 “嫂子……”疯女人感激涕零。

 胡小妍用食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又从领口里抽出手帕,为其擦拭眼泪:“好了,回去吧!别再开门了,外面有什么?”

 “外面有坏人!”

 疯女人应了一声,旋即连忙转过身,手脚并用,近乎是爬着快速回到地窖入口,大头朝下,径直钻进去,末了一抬手,将地窖挡板重新关好。

 “哐当!”

 关门的声响,让宫保南身形一颤,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拉起小雪的手,将其拽到自己身后。

 老七自然不能称之为善。

 这些年以来,他也杀过不少人,并且从未恬不知耻地以迫不得已为借口,来为自己开脱。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从不以杀戮和折磨为乐趣。

 他原以为,赵灵春已经死了,也合该死了。

 要是没有这个丫头给白国屏通风报信,大哥也许不会死,红姐必然不会疯,还有二哥、三哥……

 江湖厮杀。杀人者,便要做好被反噬的准备;复仇者,便也理应做好失败的恶果。

 但是,如今的情形,似乎已经出离了复仇的范畴,而成了某种近乎于病态的满足。

 即便如此,老七也没有资格多说什么。

 今日之所见,让宫保南终于确信,自己并不适合这条路,从来都不适合。

 再这么下去,非得把自己拧成麻不可。

 冤冤相报何时了,谁敢确定自己不是下一个?

 为报恩情,老七效力十几年,如今大哥已死,也该是分别的时候了。

 宫保南远远地望了一眼胡小妍,转过身,淡淡地说:“咱俩先回去了。”

 “七叔。”胡小妍叫住他,“其实,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

 宫保南蓦地一怔,停下脚步,疑惑地问:“什么问题?”

 胡小妍转动两下轮椅,目光扫过众人,却说:“伱们几个,先回屋里去吧。”

 四风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察出气氛有点不对劲,于是便匆匆应了一声,快步离开后院。

 “七叔,爹以前常说,你心太软,狠不起来,所以永远也做不了当家的人。”胡小妍瞥了一眼小雪,接着说,“你的选择,也的确符合你一贯的作风,但有件事,我一直都想不通。”

 宫保南皱起眉头,表示不解。

 胡小妍的目光毫不退让,直视着他,谈起一段陈年旧事。

 “你既然心软,十年前,为什么不救我呢?”

 宫保南不禁往后退了半步,诧异道:“十年前,怎么了?”

 胡小妍缓缓开口:“后来,我听小道说起过当年的情况。那时候,小道去冯老太太那里救我,不止是你和六叔跟着他。其实,五叔也跟着你们,这你是知道的吧?”

 宫保南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不由得心虚地点了点头。

 胡小妍接着问:“你也知道,以五叔的性格,一定会把我们那些孩子全清了,对吧?”

 “是,我知道。”

 “你既然明知道我会死,当年为什么不救我呢?”胡小妍逼问道,“其实,你不救我,也没什么,我本来就是没爹没妈的孩子,从没指望谁对我能有多好。但是,小道当年要救我,你为什么横七竖八拦着呢?”

 宫保南又立时后退了两步,百口莫辩。

 胡小妍又问:“还是说,因为我是个残疾,你觉得我的命不算命,不值得救?”

 “不,我没有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胡小妍不解,“如果小道不是那个穷横的倔脾气,当年听了你的话,我早就死了,不对么?”

 当伪善面对真恶,宫保南慌了。

 原来,当年的情形,胡小妍一直都记得,从来都不曾忘却。

 尽管,当年在回奉天的驴板车上,七叔是

 老七当然有自己的理由。

 当初,他只是个纯粹的执行者,唯一能做的,只有拒绝执行,除此以外,什么都做不了;可灭门白家,他的身份,掺杂了一丝决策者的角色,加上先前对白雨晴的承诺,这两件事,似乎并不相同。

 但是,说一千、道一万,这也不过是他的自我原宥,根本不足以让人信服,自然也万难开口。

 宫保南支支吾吾,没法回答。

 胡小妍也并没有责怪他,她只是不解。

 “七叔,你不觉得你活得很拧巴么?”

 宫保南怔住,旋即有些自嘲地苦笑道:“你说得对,是很拧巴。”

 知行不能合一,既做不到纯善,又狠不下纯恶。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

 或许,天底下所有人,或多或少都是如此,在夹缝中左右摇摆,既不能从心所欲,又不能负心妄为,整个人永远处在自我撕裂和自我否定之中。

 颓丧、闷头大睡,成了他唯一逃避的方式。

 江城海的“不想”、“不回头”,老七看来注定是做不到了。

 胡小妍便又低眉看了一眼地窖,却问:“七叔,你好像对这件事不是很满意?”

 宫保南沉吟半响,摇了摇头,说:“我只是觉得,要报仇,杀了她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