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漫长的告别(第2页)

 “她自己想活着,小道也答应了,面子上不能落下一点灰,所以,就让她活着吧。”

 “可是,这又有什么意义?”宫保南问,“还是说,这样做,会让你感觉——很满足?”

 这本是一句责问。

 没想到,胡小妍却十分坦然地直面了自己内心深处的恶意。

 “七叔,你说得没错。看见她现在这副模样,我——很满足。”

 宫保南拉着小雪,又往后退了两步。

 他仿佛看见了一处深渊,并从中窥得某种轮回的意味,甚至比周而复始更加恶劣。

 老七想起前两年,大街上随处可见的革命标语,诸如“青年”、“未来”、“希望”一类的词汇,曾让人以为真是那么回事,此时节却也全部落空。

 宫保南呆呆地杵在原地,无话可说。

 观念的分歧无法弥合。

 寒风从两人之间吹过,像是一堵墙。

 胡小妍看向七叔,想了许久,终于开口说:“七叔,你走吧。”

 这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老七从来都不是一个让人放心的执行者。

 这一点,江城海尚在的时候,就已经可以看出端倪。

 考虑到七叔的辈分、功劳、能力,以及在四风口当中的威望,就此告别,对双方都有好处。

 宫保南虽然诧异,却也因此而长舒了一口气,整个人似乎瞬间轻松了不少。

 他拽上小雪,冲侄媳妇儿点了点头,转身消失在黑暗之中……

 ……

 ……

 翌日清晨,大雪下得正紧。

 奉天火车站,东广场上人流涌动,外来务工的人员,开始陆续踏上返乡的旅程。

 江小道身穿一件黑色绸缎袍,头戴一顶西洋礼帽,一边推搡着来往行人,一边踮脚张望,小跑赶路。

 嘴里呼出的哈气,如同淡淡的薄雾,在眼前弥漫开来。

 “让让!让让!”

 江小道双手扒拉开一条路,三五步冲到火车站大门,四下巴望了几眼,终于在不远处看见一个高瘦的背影和一个半大的红袄小姑娘。

 “七叔!七叔!”

 宫保南穿着一件黑色大衣,头上也戴着礼帽,一手拎着沉重的行囊包裹,一手死命拽着往小吃摊步步逼近的小雪。

 老七似乎没听见身后的动静,直到小雪晃了晃他的胳膊,朝后面指了指,他才回过头,有点惊讶、又有点欣慰:“小道?你怎么来了?”

 江小道吭哧吭哧地喘着粗气,龇牙咧嘴地爬上台阶。

 “你还说呢!咋回事儿啊?怎么突然就不告而别了?”江小道语气中带着一丝责备,“不是说好了,过完年再走么!”

 宫保南愣了一下,旋即猜到小道对昨晚的事并不知情。

 胡小妍对小道,向来是知无不言,“放”走七叔这件事,大约是唯一一次隐瞒。

 宫保南并不想头走之前,还让这小两口因为自己而大吵一架,于是便很有默契的打了个马虎眼,说:“想走就走了,我怕告诉你,你晚上睡不着,偷偷抹眼泪。”

 “拉倒吧!我正打算待会儿买两挂鞭,好好庆祝一下呢!”

 江小道嘴上不饶人,可抬手就要去抢七叔的行李:“走吧,跟我回去!你又不着急赶路,过完年再走呗!”

 宫保南推开小道的手,坚决地笑道:“别闹了,这回,我真要走了。”

 果然,话音刚落,身后的候车室里,大喇叭就响了起来。

 “小道,回去吧!我走了!”

 宫保南拉上小雪,转身走进候车室。

 江小道不肯走,自顾自地跟在后头:“七叔,你要上哪去啊?”

 没等宫保南开口,身旁的小雪便兴高采烈地应声道:“去京城!”

 “去京城干啥呀?”江小道边走边说,“你瞅你,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去了那边,你咋活?七叔,留下吧!”

 宫保南撇了撇嘴:“让你说的!我这么大个人,还能活活饿死咋的?”

 小雪在旁边接茬儿说:“对!他有钱!我昨天晚上看见了,老多钱了!”

 宫保南心头一凛,急忙张手捂住小雪的嘴巴,贼似的冲来往行人左右看看,随后低声骂道:“傻丫头片子!出门不露白,拎个大嘴岔子,不够你嘚瑟的了!闭嘴!”

 江小道仍在旁边絮叨:“七叔,你想退就退吧,我不拦你。但你也没必要非得走啊!就算你要走,去大连、辽阳、海城,找个近点的地方呗!逢年过节,我还能去看你,非得去那么老远干啥呀?”

 宫保南佯装洒脱,道:“大好河山,多走走、多看看呗!”

 “我还就不信,咋的,东北你都走遍了?”

 “小道,别劝了。”宫保南站定,拍了拍小道的肩膀,“都是大老爷们儿,就别让外人看笑话了,你保重,我走了。”

 “来来来,检票检票!把票都准备好喽!”火车站的工作人员大声叫喊,“让一让,都让一让,有点儿眼力见,让东洋的旅客先进站!嗨!抠呢齐哇!嗨!阿里嘎多!”

 “小道,回去吧!别送了!”

 宫保南把火车票递给检票员。

 江小道仍然不走,跟在后头,却被检票员一把拦住:“哎!票呢!”

 “我送人。”

 “现在乘客多,不让送啊!走吧走吧!”

 江小道连忙从怀里掏出三块大洋,偷摸塞进检票员手里,俩人眼神一瞟,也就混着进去了。

 江小道立马快步追上去:“七叔,你到了京城,给这边派个电报吧?给我个信儿!”

 “行,等我安顿好了,就告诉你。”

 三人一同来到月台,四下里站满了等待火车进站的旅客,华洋、老幼、男女、贫富,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

 时下风雪初起,火车似乎晚点,等得让人心焦。

 其间,江小道苦口婆心,再三挽留,无奈七叔是王八吃秤砣,铁了心要离开,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

 看得出,尽管宫保南有些不舍,却也难掩对隐退后的生活的憧憬——终于不必再拧巴下去了。

 “呜——呜——”

 不到一刻钟的功夫,漆黑的火车头冒着滚滚浓烟,终于进站了。

 旅客们纷纷提起行李,争先恐后地走近月台,霎时间变得躁动不安。

 “嗤——”

 车门打开,旅客们陆续走进车厢。

 宫保南说了一路“别送了”,及至临别之际,却忽地站定脚步,回过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大侄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