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乡村舞会(第3页)

 又扭过头去:“你看,这回还有什么可说的!真是太坏了你!就知道欺负老婆。人家明明想去嘛,干吗要吓唬人?!真是太过分了你!不就是跳个舞嘛!什么意思嘛你?不服你也去跳呀?哼,平时我还觉得你挺好的,想不到你原来是这样的人……”

 当我说到“……每次你在我们家商店买鸡蛋,我们给得那么便宜……”时,他终于被我烦死了:“好吧好吧,去吧去吧……赶快去!

 给我早点回来!”

 比加玛丽大喜,但还是试

 探似地,小心翼翼地说:“真的?”

 “我保证!就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就把人给你带回来!”我连忙推着比加玛丽往外走:“唉呀走吧!没事,有事你来找我,我帮你收拾他……”

 “我还没换衣服!”

 等比加玛丽仔仔细细换了衣服,梳了头发,足足半个小时过去了。路过另一个回族小媳妇霞霞家时,她又要求把霞霞也叫上。可恨的是,这个霞霞也是个怕老公的角色。于是等霞霞也被成功营救出来时,就凌晨两点多了。我心急如焚。

 我们在村子里黑暗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往拖依上赶,远远地听到电子琴声了,心中忍不住一下子膨胀开来,身体一下子轻盈了。我紧走几步,来到举办拖依的那家院墙边,垫足趴在墙上往院子里看,一眼看到麦西拉正站在房子台阶旁支着的电子琴边,微笑着弹琴,所有的光都照在他的面孔上。乡村女歌手尖锐明亮的嗓音一路传向上面黑暗的夜空里。我抬头眩目地看着。身边的比加玛丽和霞霞已经闪进舞池,活泼矫健地展开了双臂。有人走到我面前伸出手来,我不得不接受。我迈出第一步。这一步一迈出去,才知道今夜还早着呢,一切都没有开始。

 ……好了,又是一个快乐的夜晚。一个小时怎么能够呢?回去的事情我才不管呢,呵呵,比加玛丽两口子爱怎么闹就怎么闹去吧。

 秋天最后几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我哪儿也不想去。深深地坐在缝纫机后面,一针一线地干活。但是抬头望向窗外的时候,那一汪蓝天蓝得令人心碎。忍不住放下衣料,把针别在衣襟上,锁上店门出去了。

 我在村子里的小路上慢慢地走。虽然这个季节是喀吾图人最多的时候,羊群也全下山了,但此时看来,喀吾图白天里的情景与往日似乎没什么不同。路上空空荡荡,路两边家家户户院落紧锁,院墙低矮。

 有时候会看到有小小的孩子在院墙里“伊伊吾吾”地爬着玩。我知道,秋天里的喀吾图,欢乐全在夜晚……绕过阿訇坟,渐渐地快要走到村头的水渠边了。这一带,院落零乱了起来,高高低低地随着小坡的走势而起伏。更远的地方是零零碎碎的一些空地,没有树。有一个男孩正在那里和泥巴翻土块坯子。那块空地上都快给敦敦厚厚的土块铺满了。这些土块晒干后,就可以盖房子了。但是,谁家会在这种时候盖房子呢?秋天都快过去了。

 这个男孩发现我在注视他后,一下子有些不好意思似的。本来很利索地干着的,这会儿磨蹭起来,有一下没一下地用铁锹搅着和好的泥巴,等着我赶快走开。

 我认识他,他是胖医生巴定的小儿子哈布德哈兰,还在上初中呢。他打着赤臂,脊背又黑又亮。估计正在打零工赚钱。

 我偏不走。我站在那里,东看看,西看看,和他没话找话说。

 “干吗呢?盖房子啦?娶媳妇啦?”

 他汉话不太利索:“没有没有,娶媳妇不是的。垒围墙嘛,你看,墙垮了……”

 他飞快地指了一下前面,我还没看清楚,他就缩回手去了。继续心慌意乱地搅他的泥巴。

 他脸上全是泥巴粒,裤子上都结了一层发白的泥壳子。

 我笑嘻嘻地走了,越想越好笑。这小子上次在我家店里赊了一包五毛钱的虾条,都两个月了。算了,不让他还了。

 我走到路尽头的高地,拐了个弯儿,准备从另一条路上绕回去。前面再走下去,就是戈壁滩和旱地了。水渠在身边哗啦啦流淌着,水清流澈而急湍。我沿水渠走了一会儿,上了一架独木桥。然而一抬头,就看到了麦西拉。

 他也在翻土块。他正在水渠对面不远处的空地上,弯着腰端起沉重的装满泥浆的木模子,然后紧走几步,猛地翻过来,端正地扣在平地上,再稳稳揭开,扣出来的泥坯整整齐齐。他的侧面还是那么漂亮,头发有些乱了,衣服很脏很破。

 我一下子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总不能像和哈布德哈兰开玩笑一样也来一句“干吗呢?盖房子啦?娶媳妇啦?”吧?幸好他干得很认真,没有注意到我来了。

 我怔了一下,赶紧转个身,顺原路快快地走掉了。

 我为什么总是那么的骄傲呢?我不愿意如此悠悠闲闲、衣着整洁地见到浑身泥浆的麦西拉,正如那晚我不愿意邋里邋遢地面对他一样。我连自己都不能明白,就更不能明白别人了……麦西拉就像个国王一样。他高大、漂亮,有一颗柔和清静的心,还有一双艺术的手——这双手此时正有力地握着铁锹把子。但是我知道,它拨动过的琴弦,曾如何一声一声进入世界隐蔽的角落,进入另一个年轻人的心中……我真庆幸,一些话,自己到底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以后,我会爱上别的人的,年轻岁月如此漫长……想到这个才稍微高兴了一点。要不然又能怎么办呢?当我已经知道了梦想的不可能之处时——不仅仅因为我是汉人,不仅仅因为我和麦西拉完全不一样……其实我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能明白。幸好,从头到尾我什么也没有说出来过,什么也不曾让他知道……我又想,麦西拉的新娘子,应该是一个又高

 又美的哈族女子。当她生过三个孩子之后,体重就会超过两百斤,无论是站是坐都稳稳当当。她目光平静,穿着长裙,披着羊毛大方巾。她弯腰走出毡房,走到碧绿辽远的夏牧场上,拎着挤奶的小桶和板凳,走向毡房不远处用木头栏杆围起来的牛圈……所有看到这一幕情景的人,都会如同受到恩惠一般,满心又是欢喜又是感激。想起世世代代流传下的那些事情,到了今天仍没有结束……我也没有结束。甚至我还没有开始呢!

 回去的路空荡又安静。路上我又碰到了小库兰——对了,库兰原来是个女孩子呢!她的头发慢慢长出来了(我们这里的小孩子到了夏天都剃光头的),只有一寸多长,又细又软,淡淡的金色和浅栗色掺杂着。在夏牧场上晒黑的脸现在捂白了一些。她一看到我就站住了,站在马路中央,捂着嘴冲我笑。我远远地看着这个浑身灿烂的美丽小孩,又抬头看天,看鲜艳的金色落叶从蓝天上旋转着飘落……这美丽的秋天,这跳舞的季节。又想到今夜的拖依,哎,怎能没有希望?

 和库兰分别后的一路上就再没有人了,我真想跳着舞回去。

 我仍在自己的生活中生活,干必需的活,赚必需的钱。生活平静繁忙。但是我知道这平静和这繁忙之中深深忍抑着什么。每当我平静地穿针引线时,我会想到,我这样的身体里面有舞蹈;每当我不厌其烦地和顾客讨价还价,为一毛钱和对方争吵半天时,会有那么一下子也会惊觉,我这样的身体里是有舞蹈的;每当我熬到深夜,活还远远没有干完,疲倦得手指头都不听使唤了,瞌睡得恨不得在上下眼皮之间撑一根火柴棍……我这样的身体里是有舞蹈的呀!我想要在每一分钟里都展开四肢,都进入音乐之中——这样的身体,不是为着疲惫、为着衰老、为着躲藏的呀!

 我在夜里深深地躺在黑暗中,听着遥远地方传来的电子琴声,几次入梦,又几次转醒。梦里也在回想过去时候的一些情景——当我和邻居家(也是裁缝)的几个女孩子手拉手,走在通往村里的土路上,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厚厚的尘土里,跌跌撞撞往拖依上赶……到了地方鞋就很脏了,于是在院门口捡几片落叶反复地擦,然后干干净净地进去。我们一进去,就有人大声喊了起来:“哦——裁缝家的丫头们来了!”

 我们洁净新鲜地站在一排,很不好意思地——其实是暗自得意地——笑。很快人群把我们簇拥进舞蹈之中。彩灯在上方晃动,但却感觉不到风。彩灯的光芒之外全是黑暗。我还想再看清什么,有人穿过重重的人群,笔直来到我的面前,热烈地看着我,向我伸出手来……在深夜里的深深的黑暗中,一次次醒过来,仔细地听遥远的舞曲声。又一次次睡去,终于有一次梦见了麦西拉,他站在电子琴边随意地弹拨着……我是多么熟悉他的笑容啊!

 当我终于熟睡过去——我熟睡的身体里还会有舞蹈吗?每当我想到我熟睡的身体静静置放在喀吾图的深夜之中,就会看到它正与深夜中喀吾图另一处的狂欢的景象互相牵扯着,欲罢不能。

 就这样,整个秋天我都在想着爱情的事——我出于年轻而爱上了麦西拉,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在高而辽阔的河岸上慢慢地走着,河深深地在陷在河谷里,深深地流淌。我停下来,轻轻地踢着脚下的一小块陷在地上的石头,直到把它踢得翻出来为止。然后,再把它踢回那个小坑里,重新端端正正地陷在大地上。我想我是真的爱着麦西拉,我能够确信这样的爱情,我的确在思念着他——可那又能怎么样呢?我并不认识他,更重要的是,我也没法让他认识我。而且,谁认识谁呀,谁不认识谁呀——这些似乎都是与我对他的爱情无关的,就像我对麦西拉的爱是与麦西拉无关的一样……不是说过,我只是出于年轻而爱的吗。要不又能怎么办呢?白白地年轻着。或者,出于这个世界的种种美丽之处吧?在这样美丽着的世界里,一个人的话总是令人难过的。所以我就有所渴望了,所以麦西拉就出现了……秋天快要过去了,而这片大地还是那么碧绿葱笼。只有河床下,水流边的白桦林黄透了叶子,纷纷落着。雪白的枝子冷清地裸在蓝天下,树下的草地厚厚地积铺着一层灿烂的金色。

 我还在思念着。思念了过去的事情,又开始思念未来的事情,说不出地悲伤和幸福。我慢慢地走,虽然整条河谷从下方幽幽向上渗着蓝色的寒气,但上空的阳光却是明亮温暖的,脊背上一团热气,头发都晒得烫手。视野空旷。我说不清楚我是在爱着这样的世界,还是在怨恨着。角百灵飞快敏捷地从前面不远处的刺玫丛中蹿起,划着弧线,一起一纵地上升到蓝天之中。我抬头看,一字型的雁阵正浩荡地经过这片天空。万里无云。

 更远的地方是金光灿烂的麦田和同样金光灿烂的、收割后的麦茬地。有一个人正从那片金光中走过来,扛着铁锹。我便站住脚,往那边看了好一会儿。但他不是麦西拉。那个人走近了,远远地在和我打招呼。可是我不认识他。

 “喂,孩子,喀吾图嘛,好地方嘛!”

 “就是呀,喀吾图好呢。”

 “听说你要走了?”

 我就笑了起来。

 “不走不走,为什么要走呢?喀吾图这么好。”

 他走到我面前站住了:“今天晚上嘛,去我的家里吧。我的家,有拖依嘛。”,“好呀!”我一下子高兴起来:“你们家在哪儿呢?”“你晚上过了桥,就往那边看,哪家院子的灯多,人多,到处亮亮的,就是我们了。”

 他指了一下河对面。我扭头顺着他的指向看去,河那边高地上的一片村庄正安静地横置在世界的明亮之中——秋天的明亮之中。河流上空静静地悬着铁索吊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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